牛田洋纪实




-- YJ --
2007年



  今天是2007年7月28日,农历6月15日。历史有时竟是如此惊人的巧合,近代历史上的今天,发生了许多不幸的事。

  1976年的今天,唐山发生了大地震,23秒钟内,一个城市变成了一片废墟,24万人的性命永远消失了。1969年的今天,农历也是6月15日,在广东潮汕地区发生了海啸。当时媒体对灾情都未能作如实报道,在报刊上所能看到的几篇报道只是关于牛田洋军垦农场官兵,以及在那里“接受劳动锻炼”的大学生同台风作斗争的“英勇事迹”。而我们这些当事人,或有人称之为“牛友”,在往后的岁月里,都各奔东西,各自为生活和事业拼搏,根本无暇去回首那残酷的经历。岁月也慢慢冲走了我们的这段记忆,这也就是我经常告诫自己的话,人的一生不会总是一帆风顺的,难免会有各种遭遇,要迅速学会忘掉哀伤。

  光阴荏苒,岁月悠悠,牛田洋的浪涛声早已不复闻问,但2004年印度洋的海啸,却突然勾起我对往事的记忆。2004年12月18日,我在印尼泗水刚参加完一场盛大的婚礼;又去巴厘岛玩了几天;回到雅加达和亲朋好友在一起欢度圣诞夜;定好了27日回北京的机票。26日早晨,充满浓郁热带风情的千岛之国还在酣睡时,圣诞的快乐骤然被印度洋海啸所淹没,几乎所有的电视频道都是关于TSUNAMI的报道。此情此景仿佛把我带回到了那惊涛骇浪的牛田洋,仿佛亲眼看到了灾民的恐惧和失去亲人的悲恸。我想,也许我们不可避免灾害,但可以避免悲剧从来。让我们的后代了解一下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也应该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一)牛田洋军垦农场简介

  我们还得先回顾到1962年,在“与海争地海让路,向山要粮山听遣”的狂热鼓舞下,数万名解放军官兵,在极艰苦的条件下,前往牛田洋围海造田,历时4年,牛田洋筑堤拦海工程全面完成。10多平方公里的大海真的为人类让路了,沧海变桑田似乎不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么长久和艰难。

  1968年秋天,中央下达最高指示: “知识分子要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马上全国好几万的大学毕业生被下放到农村和部队农场,机关干部也分期分批地被下放到 “五七干校”(见注一)

  和我们一起来到西牛田洋军垦农场的,大部分是66、67、68届外语院校待分配的大学毕业生,以及刚分配到外经贸部、外交部、七机部等国家机关的大学毕业生。和我一样1965年毕业后留校当老师的也都未能幸免,因为当时学校也都已“停课闹革命”。

  我们所在的连队是西牛田洋唯一的女子连,近140人,分成三个排,除了连长、副连长、指导员和一排排长是部队正规军人外,其他都是 “娘子军”。连长和副连长都是广西人,肤色黝黑的排长是湖南人。我们北京来的近40个人都编在一排,住在一间草棚里,二排是四川人,三排是广东人,除了个别人,三排大部分都是根紅苗正的三代貧農出身。也不知为什么,只有一排排长是军人,也许他们担心北京人不大容易服管吧。连队领导文化素质虽然不高,但人品都还不错,很有人情味儿,也很体谅人。

  在当时的政治环境里,那种教育制度下,造就了大多数中国人单纯的思维,盲目的服从。上面提出“大炼钢铁”的口号,下面就一哄而上,砸锅卖铁;上面提出“以粮为纲”的口号,下面又一哄而上,围海造田、围湖造田、砍树造田…。多少美丽的江、河、湖、海愣被填平了!牛田洋是南海部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围海造田的重要典型基地,我们初到牛田洋时,看到的却是一望无际的荒漠海滩,只有一些地方有水稻和水塘。1968年7月,牛田洋围垦面积已达20000多亩。团领导给全团官兵和大学生作动员报告时,号召大家共同努力,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要把荒凉的牛田洋,变成一个充满希望和生机的大型粮仓。





(二)军垦农场的生活

  初始,对部队生活还觉得挺新鲜,早晨连长一吹起床哨,大家都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儿,穿好衣服和鞋,然后以排为单位,在毛主席像前做 “早请示”,都睡眼朦胧的,不记得请示些什么,好像是背一段毛主席语录之类吧,接着边唱边跳 “忠字舞”, 但还没跳几下,肠子都顺畅了,纷纷举手向连长请假,WC那里也已排起长队了。也难怪,一百好几十号人的连队,只有7-8个坑,还都是“开放”式的,所以在那里也要养成 “快”的习惯,一方面是无法忍受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盯着办公,另一方面也是无法忍受二氧化硫的恶熏。

  整个连队只有我那台小半导体收音机,大学时代养成的习惯,睡觉前戴上耳机听长篇评书,听完了才安然入睡。到了牛田洋,我这台半导体就成了全连的公共财产了,每天吃过晚饭,每人带着小马扎,到草棚前面的空地上一起听半个小时的新闻联播,晚上我也不好意思问连长要回来,因为吹熄灯哨子时,我们都必须遵守作息制度睡觉。再说,劳累了一天,根本就没有精力听评书,倒下就睡着。

  连队生活非常单调,有时团里放露天电影,要求大家各自带着小马扎列队去看,但总是那“老三战”:《地道战》、《地雷战》、《铁道游击战》。不仅是我们这些“牛友”都睡着了,连那些军人也都一个个扒在膝盖上睡着了。每次乘电影倒卷的空隙时间,就有军人连队领唱革命歌曲,唱完了就喊口号:“女子连,来一个!!…”,然后呱叽呱叽使劲鼓掌。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们也就慢慢习惯了这种连队生活,我们连长或排长也领着我们去呼醒人家。

  农田劳作
  每天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下水田劳动,无论是烈日炎炎的盛夏,还是数九寒冬,一天劳动时间一般都超过八小时。农忙季节整天都泡在水田里干活,有时一日三餐都在田边吃,炊事班用扁担挑饭到田间。茫茫荒野,也没有方便之处,男军人好办,就地施肥,我们女子连只好每天带着一个床单,三个人一围,解决问题。后来连长用竹子和草席帮我们做了一个流动茅房。

  这一望无际、齐腰深的 “海田”,下面都是淤泥,耕牛下不去,铁牛(拖拉机)更不用提了,只能靠人去拉犁拉耙,部队的小伙子四个人拉一部,我们女生6个人拉。有些地方还有好多尖利的海蛎壳,为避免割破脚,大家必须穿着军鞋下去。每次上岸时,鞋里总要抖搂出许多大大小小的蚂蝗,开始把我们吓得大呼小叫的,但后来也习于为常了,好在海田蚂蝗不叮人。

  连里三个排各分配几块深浅不同的水田,齐腰深的最不好干,秧子插下去就漂起来,即使浅的地方也不太好插。我们北京人干活比不上四川人和广东人,看着她们用扁担挑稻秧那么轻松,颤悠颤悠地在崎岖小路或田埂上一路小跑,而我们在平地上挑,都还一扭一歪的,下雨路滑时,还经常栽跟斗。但我们也并不甘心落后,为了尽快和她们缩短差距,我们常常咬紧牙关拚命挑,一天下来两个肩膀都肿起大块紫红血包。

  我们插秧的速度虽然不快,但大家有信心把秧插好,插得也很整齐,不漂秧。部队插秧要求也和列队一样,向前向右看齐,前后左右间距一样,不管从那个角度看都是笔直的一条线,因此无论是部队连还是学生连,都采取拉线的办法。插完一行,再把线往后挪。每次插完一块地,上来一看,这么整齐,心里也有一种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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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彰好人好事
  开始二排和三排受到表扬的机会多一些,我心想,以体力劳动为主的连队,巾帼英雄都集中在她们排,这也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但是,我们连、排长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和大家的关系不错,他们也慢慢发现我们一排的优点了,而且他们总是在我们田里帮忙。一到政治学习或议论国家大事,那都是我们的天下了。团里要求我们连写稿子,表扬好人好事,学习毛主席著作心得体会…这些任务都落在我们一排头上了。

  我和另一位当过老师的牛友,除了和大家一起干农活外,还要天天写稿,吃晚饭时要念稿子。交给团里的稿子还必须加上人民日报上的红色筐子,每一篇都必须“上纲上线”,“穿靴戴帽”,要不然就被退回来重写。有一次,连里指定我为一个受到表彰的牛友写一篇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稿子,团参谋找我谈话,先是要提纲,然后要求使劲拔高,改过来改过去,最后改得面目全非,被表彰的人都不好意思念那篇稿子,因为写得太高尚了。每做一件好事,每斗“私字一闪念”,都要和毛主席的那句话挂钩,和共产主义理想挂钩。脚割破了,留着血…,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忍着痛,轻伤不下火线,和英雄董纯瑞、黄继光相比,和红军长征相比…。

  加固海堤
  农闲时我们就抬石头、挑沙、挖泥加固海堤。实际上因为种三季稻,很少有农闲时刻。附近的农民都说我们比他们辛苦得多。因为汕头地区人多地少,女人都不下地劳动,只做点家务和绣花,有好多汕头男人还翘二郎腿泡茶馆呢。

  有一次,我们接到一个任务,从一艘机船上卸水泥。由于水浅,船靠不了岸,只能架两块长木板,一袋一袋卸到岸上。一袋水泥有50公斤重,部队小伙子一个人扛在肩膀上,我们只能两人抬一袋。谁知道两个人抬比一个人扛还难呢,不好平衡,一旦失去平衡就会掉水里,下面又都是尖利的牡蛎。开始因怕别人讥笑我们是胆小鬼,就逞强一个一个从颤悠悠的木板上慢慢走到船上,这就足以把我们吓出一身冷汗,有一个同学吓得脸都白了。后来因为怕出意外,连长就不让我们上船了,只负责从岸边抬到卡车旁边。

  挑大粪
  60岁以上的人可能都还记得,过去北京的平房没有抽水马桶,要靠掏粪工人天天掏粪。人们经常见到他们肩背大木桶,有的则推着小车,在小胡同里穿来穿去,城里人经过粪车时,都用手绢捂着鼻子匆匆跑掉。掏粪工人处在社会最底层,工资低还不说,还被人瞧不起,好端端的小伙子,对象都找不到。

  让我们体验一下牛田洋的粪坑吧,约一米多深,一米多宽,四米左右长。不知怎么的,我每次一站到粪坑旁边,就觉得有点头晕,可能是二氧化硫和氨气的刺激吧。也可能是心理问题,我的确是有点害怕,怕一不小心掉粪坑里怎么办? 舀粪的勺子是副连长亲手制作的,一根两米长的竹子,用铁丝绑上一个小铁桶,从大粪坑里一勺一勺地把大粪装到木桶里,满满两个木桶的大粪约有70-80公斤重吧,我们肯定是挑不动,少装一些也有50公斤。农场几万亩农田不可能用这点粪施肥,只够我们的菜地施用。副连长一再嘱咐我们每次掏完粪别忘了盖上盖,并锁上!起初我们也纳闷,粪坑还要上锁?原来当地老百姓的生活非常穷困,经常到部队田里偷稻草、偷粪。

  今天可能有人觉得好笑,但实际就是这样,人多地少的地方,必须深耕细作,又没有化肥,WC中的有机肥变得非常宝贵!我们的锁还经常被人撬掉,再大的锁也能被撬。经常看到他们来偷稻草偷粪时,我们只是在远处用潮州话喊:“快走!”。他们也知道我们只是象田里的稻草人吓唬鸟一样,就不慌不忙地继续再多拿一点。回头想想我们好歹也是旱涝保收,吃大锅饭,而他们呢,这一点肥料是生命线,地里多施一点肥,就可以多收成。

  炊事班
  连里炊事班共12个人,开始全都是由广东人组成的,后来也时常调换,也许因为众口难调吧,北方人嫌淡,四川人嫌没味儿不够辣,也许让大家都体验一下炊事班的活儿吧。快两年的时间里,还是以广东人为主,炊事班长也是广东人,插进2个北京人和2个四川人,我本人也曾在炊事班里干过半年。

  我们要负责全连140号人的伙食,包括采购、做饭、炒菜,还养几头猪,10几只鹅。每天要轮流起早,先把火升起来,煮米粥、炸油条…总之,是苦差事,可以说非常苦。单说养猪一项就又苦、又累、又脏。那时候那有现成的猪饲料呀,隔两三天要轮流到两公里以外的池塘里捞水浮莲,装麻袋挑回来,一担子水浮莲我估计也有50多公斤重。剁碎、拌米糠、煮熟,再用酒糟之类捂焖一下,这些程序都是由副连长和几个农村出身的同学具体操作,不让我们干,几大缸的饲料用铲子拌匀,没有点力气也是不行的。说实话我打心眼里很佩服她们!

  在炊事班我学会了如何焖大锅饭,焖的不硬不软,不糊也不生;140人的菜要分成两次炒,有时分三次,一方面分开炒好吃,另一方面也因为大铁铲太重了。头一两个星期,两个胳膊都抬不起来,腰酸背疼。以前经常听到有人说:“瞧,这人长得象厨师!”可能是指长得肥敦吧。实际上,在厨房里油烟熏腻了,根本就没有胃口,也不可能发胖。

  有时偶尔部队出海捞鱼、虾、蟹之类,我们连队也分到一些。现在想想,我们当时的心情,也有点象在自己家里给全家人做饭一样,当大家称赞饭菜好吃时,心里也是美滋滋的。有一次,轮到我掌勺,正好部队送来一筐小巴鱼,一般掌勺的大厨是不打杂的,由别人洗菜、切菜、切肉、剖鱼之类…。我负责把油盐酱醋和葱、葁、蒜、辣椒等调料配好,切好。我做的那一顿美餐,得到全连好评,那天米饭都不够吃了,大家都说特别下饭。从那时起,让我掌勺的机会越来越多,而我呢也打心眼里喜欢掌勺,可以少做洗洗涮涮的杂活。

  军事训练
  除了种地,有时还安排军事训练,我最喜欢去靶场打靶,学生时代我参加了业余民兵打靶训练,大口径、小口径步枪都打过,算不上百发百中,但也经常是九环十环的优秀成绩。

  另外,还搞过两次急行军,有一次是半夜三更紧急集合,不许开灯,打上背包,背上急需品,出来排成一个队形,马上出发。一排在前,三排最后,连长带头,副连长压阵。黑漆漆的天,四周一点光线都没有,也不知道连长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只感觉越走越空旷,周围也没有任何建筑物或树木,只感觉离营地越来越远,地上是一脚深一脚浅的,一会儿干一会儿湿的野地。事先只对我们说要记住走在你前面的人,不许说话,不要掉队。

  每个人当然都怕掉队,这么黑的天,这么野的地方,谁知道有没有蛇或狼之类的野兽…。过一会儿,从后面副连长那里小声往前传话,他传的话是“不许打手电”, 也不知道在那个环节出茬了,传到前面时,变成“不许大小便”。也许副连长说话有口音,也许广东、四川那里?总之,走着走着,天也蒙蒙亮了,远远看见我们的草棚子,原来连长带我们走了十多公里路,绕了一大圈回来了。回到营地时天已大亮,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蓬头污面的,再看看打的千奇百怪的背包,都忍不住捧腹大笑。

  另外还有一次是长途跋涉,日行88公里路,平足的人足底都起泡了。

  教英语
  有一天晚上,连长和指导员一起找我谈话,先向我传达周恩来总理的指示,大概意思是部队农场是储备人才的地方,…我国外语人才很缺…,要求我们每天抽出三个小时学习外语…。这个教学任务就落在我头上了,我也义不容辞地接受下来,对我来说这也是重操旧业、信手拈来的差事。困难在于全连140多人外语程度参次不齐,由于文革当中各大专院校都停课闹革命,大部分人基础都比较差。因此,根据我的要求,团领导很快就从广东外语院校搞到一些许国璋编的英语教材第1-4册,这是外语院校一、二年级起码要学的程度。

  我先从第二册试试看,北京同学非常认真地把我布置的作业都做了,课下还提出许多不懂的问题;四川同学比较费劲,但也很努力;广东同学大部分是农学院毕业的,似乎对学外语不太在意。有一天,有一个同学在课堂上突然批评我,散布资产阶级思想,还说教材太旧,最好用新思想的教材…。听了这些论调仿佛又闻到了文革的味道,我只好马上宣布停课,让大家讨论决定后再上。连领导也参加讨论,他们也同意采用新教材。我上那里去找新教材?我也不敢抗旨撂挑子!连长心平气和地和我商量两全的办法,我就干脆提议用《北京周报》,一方面政治思想性很强,又可以做到每人一份,一方面也可以中英文对照。第一篇就是林彪在“九大”的政治报告。

  苦与乐
  牛田洋的生活的确是非常艰苦的,但思念亲人的心情更苦。1966年10月,大字报已贴满了整个校园,足以使人心惊胆颤的。好在我的学生对我都很好,主张“复课闹革命”的同学还经常找我辅导外语。1967年9月下旬我的儿子在高音喇叭和锣鼓喧天的恐怖气氛中诞生了,1968年我不得不含着泪水把不满周岁的儿子送到外地,由爷爷奶奶抚养。

  到了牛田洋部队农场,似乎到了另一个世界。闻到的是田园气息和大海的浪涛声,远离了喧嚣的城市,远离了腥风血雨的氛围。我们“牛友们”也许都和我一样厌倦了那令人心神不安的环境,感觉好像暂时找到一个避风港似的。大家在一起劳动有说有笑的,每天下工时排着队,以欢快的步伐高歌“打靶归来”,至今我一听到“日落西山红霞飞…”我就会想起那个年代的生活。所以说牛田洋有苦也有乐。经常有人这么问我:“你后悔过吗?”我总是坚定的回答:“不后悔!人生也就这么一回!”





(三)海 啸

  1969年7月28日晨,阴沉沉的天,乌云密布,刚用完早餐就接到紧急集合的命令,必须马上离开驻地,有台风袭来。突然噼里啪啦下起豆粒大的雨点,象是小冰雹,想回草棚拿点雨具,但已经来不及了,开始刮起大风。(见注二)

  连长命令我们立即出发,带领我们拚命往北面跑,有时叫我们爬行,有时趴在大石头或大沙堆后面避风,还大声喊叫一定要坚持跑到高处。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跑着,好像听到后面有一股咆哮声在追赶我们,出于好奇我回首看了一眼,不好了,海浪正朝我们的方向席卷过来,距离也只有几百米了。

  当时我们有点害怕,但没有人惊呼或哭叫,只顾听从指挥,手拉手紧贴在一起跑。快到山坡时,两个连的解放军(一个特务连和一个步兵连),用卡车运来胳膊那么粗的长绳子接应我们。他们已作好战斗准备,紧紧抓住绳子,隔开站成一长列,要求我们穿插到他们之间,也一个紧贴一个地紧紧抱住绳子,千万不要松开!

  一条长龙,沿着两米多宽的小路,艰难地行进着,前面是风雨交加,路两旁的水位也在猛涨着,后面的巨浪,正以无坚不摧的力量席卷一切。刚才给我们运绳子的那几辆卡车不见了,我们住的草棚一瞬间也不见了。这时部队战士们象船号子一样领着我们喊:“向前走啊,莫回头!”我们女子连130多人加上两个连队的士兵,共四百人左右的性命,都栓在这条绳子上,大风把我们刮得东倒西歪、左右摇摆。终于到达山坡的另一面,大家精疲力竭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候才感到真如做了一场恶梦啊!刚从地狱里捡回一条命。大家都直愣愣地坐在地上不吭声,不知在想什么,脑子空空的。湿漉漉的身子,风一吹还真有点冷,打了几个寒战,才如梦初醒。

  看看周围的同志们,一个没少,可是怎么不见排长呢?原来他又跑到抢险救灾的最前线去了。天色渐渐地黑下来了,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又冷又饿。记得我们是呆在一所小学校里,地势相对比较高,也相对比较安全。隔着窗户往外望,风似乎是小一些了,但还在下大雨,除了北面有一条道没有被水淹,其余三面都被淹没了,我们刚才跑过来的那条小路也看不到了。

  这时才真正体验到当难民的感受了。忍受着饥渴和寒冷,多么想回到温暖的家,最渴望给我送来一身干衣服,一碗热汤面!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孤独感,沦落天涯的感受更煎熬着自己,眼角开始湿了,靠着墙跟浑身发抖。

  这时连长过来告诉我们,让大家放心,虽然通讯和道路交通都中断了,上级领导会关怀我们的,要大家振作起来,千万不要睡着,不然会感冒或发烧,他还领唱革命歌曲,振奋一下人心。我对连长、副连长等人一贯都很尊敬,但此时此刻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其实,他们的年龄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排长还比我们小好几岁,但在危急时刻却能做到象亲人一样关心大家。这一夜,他们都和我们一样彻夜未眠。快到天亮时,连长喊我们出去,每人发一套军装、一双军鞋和一床军被。这些东西是部队用小车和扁担送过来的,我们含着泪水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换上了军装。还有几筐米饭和菜,由于碗不够,只能互相谦让地轮流用。也许是疲劳过度,也可能是饿过头了,反而就没有胃口了。





(四)救援行动

  多么想打一会儿盹,但这时接到紧急任务,命令我们马上整队出发,临行连长非常严肃地作了简单的动员:部队和男学生连准备乘汽艇出海救援,女子连留下来另有任务,然后让我们每人拿一个铁锹出发了。

  我脑子突然翁的一下发紧,心里明白情况肯定很严重。别想那么多了,没有选择,没有退路,没有犹豫,也没有怯弱;快走吧!

  没走多久,我们的目的地就到了,离我们住处不太远的树林里,从土路上驶来一辆接一辆的部队卡车,卸下一个又一个的黑色塑料袋。几个战士轻轻地把塑料袋放下,然后剪开。那情景要是在平时,会觉得十分恐怖,惨不忍睹,但是在重大灾害面前,似乎一切意外都变得很自然。他们有的还穿着一身绿军装,大多数只有背心和裤衩,有的甚至一丝不挂,有的手挽着手。

  我震惊之余,心如刀绞,他们还都这么年轻,是那些豪迈地高喊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人在大堤在”的无名烈士。掩埋之前我们都先仔细辨认,和我们日夜相处的排长在不在他们中间呢?我们都想好了要给他单独竖碑,把全连的名字都刻在上面。但心底里却想着:“但愿没有,肯定没有!”多么希望他突然回到我们身边,再听到他那洪亮的声音。(见注三)

  有一位作家这样写道:“每场悲剧都会在平凡的人中造就出英雄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样的人才算是英雄,眼前这一个个惨不忍睹的面孔,都是平凡人啊!在重大自然灾害面前,生命变的如此脆弱无助。

  平时我连杀鸡宰鱼的胆量都没有,现在,面对这样浓烈的凄惨景象,只能让每一个在场者陷入无声的悲痛和沉默,所有的恐惧感早就烟消云散,也不畏连日的困頓,只想拿出身上的一切勇气和行动。

  患难时刻更见真情,这无疑是使人类为之自豪,使人类文明得以薪尽火传的一种感情。也许它不能惊天地,泣鬼神,但它可以让人永生铭刻,激荡许多在世俗生活里已渐渐有所淡漠的心灵。开始行动吧,严格按照长、宽、深的标准要求认真挖,让这些勇士们有个舒适的长眠之处。大家噙着泪水凄清地使劲挖,两个人挖一个坑,速度也很快。不管是谁,都由两个战士先给他们穿上新军装,庄严肃穆、一个一个缓缓地放到我们挖好的墓穴里,然后用土埋上。

  7月30日,天气闷热。小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仿佛是上天对遇难者表达的哀伤。卡车运送过来的速度比我们挖的速度要快的多,黑色塑料袋已经越堆越多,其实此时也已有外地过来的部队支援我们。

  由于天热,尸体腐烂速度极快,从黑色塑料袋里散发出剧烈的刺鼻味道,即使带着两三层口罩,恶臭仍能透进来。那一幕幕惨景,让所有亲历者都不忍正视。然而,我们还得继续用自己的勇气和行动,告慰死者,告慰他们的家属。此时此刻,那些“人定胜天”,“与天斗、与地斗”的口号似乎已经成为空洞无物了。一场飓风,大海夺回了本就属于它的土地,夺回的速度比当年数万狂热的军民建设的速度快了几千倍。

  由于体力透支,又咽不下食物,极易受风寒,我们当中已有好几个人病倒了,有的还发高烧。还好,没有染上鼠疫、伤寒之类的疾病,卫生部门也及时派来医疗队预防恶性传染病。我们的任务也告一段落,全部由部队接替下来,女子连撤到离灾区稍远点的地方。我们目前已成了真正的无产者,两袖清风,除了身上的军装和一套军用被褥外,别无他物,身无分文,一无所有。所以,一接到命令,打起背包,拔腿就走。





(五)重建家园

  这是部队腾出的一所营房,我们还是一个排住一大间,有双层木床,还有卫生间,伙房里有全套的炊具。放几天假,可以在各方面调整一下自己,要清理灾害造成的心理创伤,要以乐观的情绪给家人写信… 总之,这是海啸过后最安闲的时刻。

  然而,让大家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灾区的情况,经领导允许,我们三五成群走到海边。没想到,和我们持一样心情的人大有人在,在路上碰到几个熟人,本团一连的外交部“牛友”。他们见到我时,先是非常兴奋,紧紧握住我的手,问长问短,然后沉痛地告诉我:“萧华山失踪了!” 至今已经是第五天,除非是奇迹,恐怕是无生还的希望了。这几个人都是65届毕业生,和萧华山一起在英国留学回来,尚未分配工作,就先去“锻炼”。萧华山是四川人,家庭贫困,是独生子,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抚养成才。听说,有较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将噩耗告知他母亲,只谎说出差了。也许渐渐流逝的岁月,可以冲走这悲痛记忆,也许忘却是最好的良药。

  我们站到高处一望,处处是灾难的痕迹,周围所有的建筑全被夷为平地,已经找不到我们原来草棚子的方位了,有一艘外轮甚至被抛到了山上。在风平浪静的海上可以看到零星的船只,可能是在打捞漂浮在海面上的东西。此时此刻心中只有一些感慨了;正如经常听到人们在大病初癒时的那种感慨,感到对生命万般的珍惜,是上苍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要常怀感恩之心,它不仅仅让我们怜惜身边事物,还能平抚欲望和争斗,甚至会对生活更热爱。

  我们同当地的灾民们一样,经过如此巨大的灾难之后,似乎变得更坚强,什么苦都能吃。齐心协力,以一种坚忍不拔的精神努力恢复正常的生活,重建草棚,用炸药炸山挖石头,用卡车运石头、运沙…修复海堤,修战备路…这些历代农民工都堪称为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我们都干过。

  有一次,我们六个人乘一辆带篷子的军车,运了满满一车沙,由于灾后公路严重损坏,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车子颠簸得很厉害,当兵的开车又特别快,大家也习惯了,经常开玩笑地说:唉,这些人可能平时习惯了运牲口!我和另外两位“牛友”站在前头,紧紧抓住铁栏杆。突然在拐弯处路面塌方,眼看着左侧前轮离开路面,随着我们三人的惊叫声,车子也慢慢往左侧山坡滚下去了。

   幸亏这坡不是很高,幸亏卡车没有爆炸,幸亏这回不是乘敞篷车,也幸亏这次不是运石头,要不然……。车滚到老百姓的地里就熄火了,我们都被埋在沙里,心想:这回完了!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死于车祸!想挣扎但全身好像被绳子绑紧了一样,动也动不了。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好多人的叫喊声,然后感觉被人从沙堆里扒开,拖出去了。除了我们站着的两个人头部受轻伤,坐后面的有一人胳膊扭伤外,其他人都安然无恙。大家坐在地上定了定神,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清理一下鼻子里、嘴巴里和眼睛里的沙子,弹一弹灌到内衣里的沙子,然后大家手搀着手站起来,哈哈大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感谢上苍,又一次从地狱里捡回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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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重返牛田洋

  2005年我们从深圳开车去牛田洋,感谢改革开放的成果,现在有高速路了,虽然深汕高速路面不是太好。这可能是此地经济改革比内地早,高速路修得早,且已年久失修;也可能又是承包商忽悠国家,中饱私囊,属草包工程。但无论如何,也比1969年我们赴牛田洋时强好几倍。那时从广州是乘大巴到汕头的,也没有高速路,途中还要过摆渡,我现在也记不清是怎么到的牛田洋,反正是早早出发,很晚才到的。这次开车走高速,也就300多公里的路,不到四个小时就到了。

  如今的牛田洋早已不是农场,而是海产养殖基地。当年人们誓死捍卫的那个大堤已无影无踪,那些灾难的痕迹也很难再寻得,牛田洋在沧海与桑田之间的短暂轮回,堪称“文革”中国集体狂热的一个标本。

  能见证那段“战天斗地”历史的,只有远山上那座高高的“七二八不朽烈士”纪念碑,和永存在人们心中的感慨。它提醒着人们,大海曾经在这里留下一段悲怆的记忆。自然的不可抗拒,至少让牛田洋的村民们都刻骨铭心了。虽然在当时仍得到了“北有珍宝岛,南有牛田洋”的赞誉,但那是人类以血肉之躯抵抗大自然的极端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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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J2007年于北京


注一:“五七”指示
【1966年5月6日那天,林彪把中共中央军委总后勤部的报告寄给毛泽东审阅。报告肯定了“军队搞生产” 在当前社会形势下“ 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和军事意义”。毛泽东从这份报告中大受启发和鼓舞,第二天,他写信给林彪并对报告作了批示。这份批示就是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历史上著名的“五七”指示。 “牛田洋” 围海造田的英雄诗篇,无疑是这份报告中最炫目的字眼。1966年5月7日,毛泽东看了这份牛田洋典型报告后,在给林彪的回信中说到:“我看这个计划是很好的” ,… “只要在沒有发生世界大战的條件下,军队应该是一个大学校,除打仗以外,还可做各种工作,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八年中,各个抗日根据地,我们不是这样做了吗?这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又能从事群众工作,参加工厂农村的社教四清运动;四清完了,随时都有群众工作可做,使军民永远打成一片;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他同时强调,“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統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五七”指示经典诞生,牛田洋成为“五七”指示的发源地。】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2册) 《牛田洋的精神原子弹》

注二:
《汕头大事记》载:

【1969年7月28日上午10时半,第三号强台风在本区沿海登陆。台风中心登陆时,汕头、澄海、潮阳、南澳等县,平均风力在12级以上。这次台风正值大潮期,风、潮、雨交加,汕头市区海潮急剧上涨,全市受浸,水深2.3米,郊区及各县地势较低的地方水深4米左右。强台风造成公路交通瘫痪,通讯联络全部中断。为保护这片新垦的土地,当时55军驻守牛田洋生产基地的部队官兵与在该基地锻炼实践的2183名大学生,参加了抗击强台风和暴风潮的战斗,共抢救遇险群众3700多人,动员帮助6400多名群众安全转移,而部队和大学生在抢救海堤和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中,有470名官兵和83名大学生为此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当时官兵、学生无私无畏开展劳动生产及抗灾等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据统计,汕头受浸水稻42万亩,其他作物45万亩;崩塌民房141025间,仓库、工厂3502间;崩决堤围316540米。全区死亡894人;水里到处浮着尸体。有人还穿着那一身橄榄绿的军装,扣得十分整齐,大多数尸体上只着背心和裤衩,那是抢险突击队的队员们。尸体中有的三个五个手挽着手,扳都扳不开。最多的有八个战士手挽着手,怎么也扳不开。最后收尸的时候,只好动用了钳子。这次强台风是汕头解放后强度最大、持续时间最长、波及面最广、危害性最大的一次。】

注三:
当年219师的总结报告描述了几个场面,充满牺牲的神圣感:
【广大指战员和大学生为捍卫毛主席的光辉“五七指示”,以“黄继光能用身体堵住敌人的枪眼,我们也能用身体堵住决口”的英雄气慨,奋不顾身,前仆后继,跳进决口,手挽手,肩并肩,筑成一道道人墙,与狂风恶浪英勇搏斗。六连大堤决口的紧要关头,副指导员叶植坤抱着石头带头跳进缺口,接着五班长、共产党员杨兵谷高呼:“为党和人民献身的时候到了!”带领全班也跳入缺口,堵住海潮。五班的同志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他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实现了“生为捍为毛主席‘五七指示’而战斗,死为捍卫毛主席‘五七指示’而献身”的钢铁誓言。有的同志在与洪水搏斗中,任凭风吹浪打,一直手捧毛主席像。有的同志在牺牲的前一刻仍然高呼“毛主席万岁!”六五七团学生二连陈汉民,忍着腿负重伤的剧痛,冒着生命危险冲进即将倒塌的房子抢救毛主席像,他说,“什么都可以丢,唯独毛主席的光辉形象不能丢,有了毛主席,就有了一切。”他为保卫毛主席的光辉形象光荣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牛田洋的精神原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