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中爪哇西南部有一个小城镇,地处印尼最南端的边陲。往南瞭望是无边无际碧波浩瀚的印度洋。宏观来讲,她和澳大利亚达尔文遥遥相对。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那里还十分幽寂僻静,市容美丽整洁。纵横交错的马路,两旁长着遮天蔽日的KENARI树,紅瓦白墙的屋宅掩映于其绿荫下。狭街窄巷,曲径通幽,清澈小河溪, 贯穿其间。一切显得都那么井井有条,温馨祥和, 这就是我的故土亲乡——芝拉扎。而我这辈子就生活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二十五岁以前, 我真真实实生活在芝拉扎的怀抱里;二十五岁以后我颠沛流离,流浪异乡,我则生活在对芝拉扎的无限眷恋和苦恋中,直到将来寿终正寝,入土为安或一命呜呼,猝死他乡。

      芝拉扎本来有一所老牌的中华学校,可惜因为政见上的分歧,华社分裂成两派。鹬蚌相争,第三者接管了该校,且手下不留情,斩草除根,索性改办成印尼国民学校。爱我中华文化是我们华社的优良传统,大家又团结一致,出力出钱,另起炉灶,创办了侨民学校。创业难,初期阶段,学校师生只好挤迫在既潮湿照明又暗淡的旧货仓内上课。黑板、课桌板凳,因陋就简,凑合钉成。由于地面凹凸不平,课桌常常会忽然翻倒,令上课的师生啼笑皆非,哭笑不得。

      算来幸运,一九五六年我到该校赴任时,新校舍落成了。规模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教室、小礼堂、小球场、办公室等应有尽有。教学运作上也上了轨道。更可喜的是两百多名师生,工作学习认真、刻苦又勤奋,全校上下一片欣欣向荣气象。在当时中爪哇南端偏僻边陲,侨民学校可谓一枝独秀,赢得不少赞许。

      那个年代, 华校教师流动性很高,很多老师执教才一两年或弃文从商,或另谋高就,或北归深造。可我在侨民学校一教就是四年。当时觉得,能将自己的点滴知识传授给年轻一代是挺有意义的,和家乡的学生们一起生活学习也是快乐幸福的。此外,我的心暗暗的被一位女同事深深的吸引住了。她名叫谢冰蓉,年前初三毕业留校任教。是位亭亭玉立,清秀俏丽,温文尔雅的姑娘。冰蓉富于感情但十分理智;姿容娟丽但得体庄重;婉柔贤淑但坚毅果断。尤其她活泼焕发的青春气质下略带忧伤凄婉的风韵,日夜萦绕我心头。和她在一起我感到轻松舒服,和她谈天既有趣又有意义。她亦乐意接近我。我们常常在一起谈天说地,讨论教学工作,探讨肤浅的人生哲理,讨论理想和自愿。总之不着边际的谈呀聊呀 。渐渐我发现自己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她、惦记着她。若有一日见不到她,全身会觉得很不自在。一到星期天我必借故上她家找她。见到了她,我就觉得踏实,觉得周围有阳光,觉得日子过得充实。可惜孤掌难鸣,她性格内向,尤其在感情问题上显得羞涩矜持,使我犹如陷入迷雾之中,不知所措。

      我终于按奈不住,挥笔疾书一封又臭又长的情书给她。内容不外就是大段抄录当时时兴的《情书大全》内空洞无物的情话。不料,石沉大海。她若无其事,丝毫不作任何反应。在校园里或教员室内她依旧无拘无束、谈笑自若。我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再也沉不住气,且诉诸于行动,冒冒失失上门找她。见了面,她只是淡淡一笑,递给我一张准备好的纸条。我心惊胆战,双手发抖,把信拆开来读:

陈敏:
和你相处十分愉快,干脆说很幸福。从你身上我学到好多东西。说爱,真的, 我很爱你。我的感情永远属于你的。有些事本想迟点才告诉你,如今只好直说:我准备和一位远亲表兄结婚。他颇为小康。我选中他是世俗的是油盐柴米的。嫁给他, 我背板了自己的感情,也对你愧疚。然而,若要我和你一起去追求理想,去追求我们憧憬中的幸福,对不起,我没有那种胆识和勇气。更主要的我无法忍心丢下年迈的父母和幼小的弟妹,他们极需要我。最后我只能对你说声对不起,请原谅…………。

      没把信全读完,我心碎失落,觉得天昏地暗。我感到生命中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内容突然间整个的消失了。

      我病倒了,三天三夜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任谁敲门都不理。我想了很多,也产生过寻短见的念头。在关键的一刻谢冰蓉前来敲门。我摇摇晃晃开了门,为的只是想看看她耍的最后把戏。她扶我喝点温水,喂我吃点稀饭。她不说话,但我依稀见到她的眼角闪着泪光。从她晶莹的泪水中我仿佛看到一颗流血的心。忽然我醒悟到是我伤害了她。我于心不忍,下决心振作起来,从痛苦的失恋深渊中挣扎爬起来。不能两败俱伤,这是我的誓言。可是今后怎么办,我仍然徘徊彷徨。

      这已经是一九六零年,千岛之国,风雨不断。印尼某些有势力集团掀起一股股反华排华恶浪。是年七月三日清晨五时,啪啪啪枪响,划破了西爪哇芝马墟上空。随着枪声,几发子弹射穿了两位普通的华侨妇女的胸膛――杨木妹和叶金娘。她们尖叫几声,倒在血泊中溘然长逝。

      呵,人性何在 !?公理何在 ! ?

      芝马墟血案夺走了两尸三命(杨木妹女士被枪杀时已怀有四个月的胎儿)也唤起了无数华侨青年的爱国热忱,纷纷北归荣旋,准备献身祖国的建设事业。

      从失恋的迷茫中,我亦苏醒过来了。我找到了方向,认定了目标,整装待发,投奔祖国怀抱。可是我毕竟创巨痛深,心理一时未能完全平衡,肚子里仍然装满着浓浓的醋意。临行前我丑态毕露,胡乱从报刊上抄了几行字, 嗤笑了谢冰蓉:“不做绕屋盘旋的鸽,要做展翅飞翔的鹰。飞 !飞到雪映的北方。飞到苍翠的南疆。”所幸,告别时, 冰蓉依然喜忧不形于色,大大方方紧握我的双手,热情的说:“再见!祝你鹏程万里,前途光明!”。

      我不明白,这个“鹏”字是对我的祝愿,还是对我的讽刺。不论如何,这下我得远走高飞。

      到了祖国,我报入了地质学院,我立志当一名地质勘探员。我不愿将自己困在斗室里,我要踏遍神州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大地,让祖国锦绣山河的阳光和雨露风霜医治我的心灵创伤。大学一毕业,我毅然参加地质勘探队,挺进大西北――祁连山。

      唐诗名句“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的青海头(湖)就在祁连山山脚下。祁连山山脉,山峰多,最高为五千米,终年积雪,气候酷寒,气温常常降至零下40°。就是爬到一半高度,也冷得人人直打寒战。这里到处是深峻的峡谷和怪石嶙峋的悬崖削壁。白日当头,直射光和白雪的反射很强,十分伤眼,容易使人雪盲。然而,一旦寒风劲吹,逆风千里,双眼无法睁开。山地高原,空气稀薄,每行前一步,气喘吁吁,十二分吃力。那里水的沸点只有80°,米饭(馒头)是永远煮不熟的。祁连山上莫说人迹罕至,飞禽走兽也渺无踪迹,整个大地似乎仍然停留在一万年前的冰河时期。然而,祁连山地下冻土里隐藏着极为丰富的宝藏。据科学估计有六十多种矿产。肩负起为国家民族寻宝的重任,勘探队员长年累月裹着严严实实的装束,备些粗干粮,满山遍野,爬爬滚滚,铲铲挖挖,敲敲打打,过着与世隔绝,沉闷单调极为艰苦的生活。有时候我的内心实在感到太寂寞,我就对着山谷呼啸或引吭高歌。唱起我心爱的《把青春献给祖国》:“河水,快乐地流向远方,心中怀念着我的姑娘………”。有时也低沉哼着侨民学校校歌。呵,为了祖国地下的宝藏,为了抚平心灵上的创伤,我在祁连山与恶劣的天气斗,与坚硬的冻土斗。岁月悠悠,在祁连山我度过了漫漫的三十几个春秋 ………。

      二零零年春节,我参加某省市的归侨春节欢会,意外的和一位阔别多年的原侨民学校老师相遇。两人兴奋的紧紧相拥,久久不放。他告诉我最近回过芝拉扎一趟,又说朋友们十分惦记着我。

      散会后他一再叮嘱务必要回芝拉扎,谢冰蓉家属到处找我。这似乎是不祥之兆,但他不愿进一步透露详情。

      世纪之交就回一次吧。三十几年祁连山上凄风苦雨的折腾和磨练,我坚信天大的事再也难不倒我。到了芝拉扎,谢冰蓉的长子前来接我,难过的告诉我,父母于十多年前因车祸丧生。他们在清理遗物时,发现有一封密缄的纸袋,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没人敢打开,于是四处打听我的下落。如今找到我了,则原封不动交到我手上,了却了一项心愿。

      我把纸袋打开,内有谢冰蓉不同时期的相片和两封信。一封是当年给我的回信的复写本,另一封是我抄的嗤笑她的纸条。信纸已经变黄,字迹也已模糊,满纸都是泪迹斑斑,斑斑泪迹。显然这些年来,她时不时静悄悄地老泪纵横捧着两封信读了又读。相片中有一张是我拍摄的:夕阳斜下,她站在斯拉幽河畔( Sungai Serayu)的一颗椰树下。背景十二分迷人,她脸上却毫无表情。记得事后我埋怨她扫人家的兴。如今在其背面她写着“东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仔细想想,其时正是她“舍我而他”的日日夜夜,无怪乎,她心思重重。另外有一张是她和丈夫合拍的双人相,她脸上有一丝丝的哀愁,人也瘦了。背面写上“衣带渐宽终不悔,为君销得人憔悴”。每张照片的背面她都写上文句。看来她想以此传达一些信息,而三十年过后,我收到了这些信息,并且明白了其含义:四十年漫长时空并没有完全改变一切,其中仍然存在着某种永恒;某种只有我和她才能明白和感受得到的永恒。是的,我们山南河北,海角天涯,各居一方,彼此的心依然如故:相敬、相思、相爱。只是,她许了她的家,我许了我的国,双双结合起来就是国家。她留守斯拉幽河畔,我浪迹祁连山,两者结合起来就是江山—— TANAH AIR。我们所作所为,表面看来背道而驰,实际上是那么合拍统一。

      带着谢冰蓉的遗物,我走出她弟弟的家门,外面阳光灿烂,蓝天白云下,有一只鸽子在绕屋盘旋,同时屋里传出小孩的嬉笑声和歌声。唱的是侨民校歌,那应该是谢冰蓉教会孙辈们唱的:

     侨民,启壮丽的门窗,

     侨民,是我们的学堂。

     优秀的中华儿女,

     来自僻壤穷乡………


( 原载于印尼《千岛日报》二零零四年十月十五日)


SUNGAI SERAYU ↑


二零一零年八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