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坚豪三番五次来信来电,要陈敏务必来南宁喝他孙女的满月酒。建华、江雄两位老友,猛击敲边鼓,从旁推波助浪,摇旗呐喊,助坚豪一把。移居南昌的娟红,也写下“应战书”,表示坚决赴宴。

    陈敏在南宁生活了整整十个春秋。如今定居香港三十几年了,没回过南宁。在南宁,陈敏发梦过、激动过、渴望过、失望过。不论如何,对南宁的人和物,陈敏始终抱着深刻的牵挂和怀着割舍不断的爱恋。他不愿回南宁,主要是害怕到时会引发他心灵深处的伤疤阵阵绞痛。在那里他干过坏事——在那疯狂时期他参与了武斗 !并且他也做出对不起娟红的事。三十余年过去了,他仍然感到内疚。他丢不下这心理包袱。周围的人笑他是傻瓜、笨蛋。他却固守已见,始终无法释怀。如今人老了,三位“死党”又一催再催,觉得是时候了,旧地重游,见见老朋友。那些事嘛,唉,往事如烟……。

    一九六七年, 陈敏在南宁某学院刚任教一年, 遇上了“文革”。回忆回国以来,他耳闻目睹种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特别那些大权在握者,招摇过市,不可一世。不少归侨政策为这些人所践踏,陈敏感到悲愤。上面一声号令“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他觉得改变弊端的时机来到了,因此他毫不犹豫,全心投入。政治上他毕竟是幼稚的,绝对没想到“造反有理”背后隐藏着“争权夺利”的阴谋。尤其“文革”后半期,局势实际上失控。两派对立愈来愈烈,由文斗到武斗。武斗也步步升级,开始时只是肢体碰撞,发展到以石头互掷,以长矛大刀“开片”,最后双方真枪实炮厮杀。陈敏仍然执迷不悟,天真地认为,为了正义真理,就是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他一个人回国,身无牵挂,因此上“前线”、赴“战场”,奋勇搏斗,异常勇猛。“造反派”赞他是“闯将”,对立面“保守派”骂他是“武斗干将”。

    一九六八年中旬,南宁市两派大武斗爆发。 “保守派”靠精良的武器装备以及地方势力的支持,处处占上风。“造反派”处于劣势被动。然而“造反派"凭高昂的士气和一股正气,以及勇于壮烈牺牲的决心,寸土不让,大有誓将乾坤扭转不可的英雄气概。

    广西境内有一条大河——邕江,由西南的十万大山往东流入南宁市,把整个城市划分为南北区。南区是工业区和农业区,是“保守派”的势力范围。北区是商业区和居民点,火车站、汽车总站都在这一区,是“造反派”的天下。楚河汉界,泾渭分明。邕江水流不急,但水深江面宽。沿江边商业大楼制高点,全由“造反派”控制着。想要控制南宁市——广西政治中心城市,务必要夺取邕江桥。因此邕江桥是两派的前哨阵地、必争之地。双方的精锐武装人员都设防于桥梁两边。无可避免,武斗一打响,场面是何等惨烈 !

    陈敏担负重任,守卫邕江桥。争夺战持续了五天五夜,双方势均力抵,都有伤亡,战斗人员也精疲力竭。是晚平静。凌晨一时,陈敏同他的三个“火枪手”:坚豪、建华、江雄,上来换防。“火枪手”是娟红取名的,她是高干子女,据说影片《闪闪的红星》里面的潘冬子是她三叔。她是陈敏任教的学院的毕业生,等待分配之际,适逢“文革”,只好和大家一起,留校组织战斗组,参加造反。娟红长得清秀,皮肤白里透红,扎对又粗又亮短辫,两颗深深的酒涡,刻在脸蛋儿上,越发迷人。她的公开身份是医疗救伤组组长,实际上是交通情报主管。震撼整个中南地区的抢夺抗美援越武器弹药以及强行挽留即将调防的野战军,都是她轰轰烈烈的杰作。她表面柔情似水,内里且刚强无比。娟红时时将秋瑾的座右铭挂在嘴边“身不比男儿列,心更比男儿烈”。她喜爱阅读文艺小说,尤其是西方古典小说。当“前线无战事”,她喜欢和武工队的人员在一起,嘻嘻哈哈,讲些从爸爸和书上听来和读到的红军战斗故事。渐渐地她和陈敏混的很熟,彼此也产生一定的感情。鉴于当时的政治气氛,大家都尽量避免陷入儿女私情。她觉得陈敏、坚豪等他们,活像大仲马《三个火枪手》里面的人物,因此叫陈敏的三个组员为“火枪手”。

    此时经过长期的武斗,人们心中开始滋生着厌战情绪,尤其“造反派”内部流传着消息,说“造反派”内部问题复杂,犯了方向路线性错误,处境不妙。

    当晚四周显得异样的宁静,黑暗中一个人影由沙包堆旁巧捷往上一蹿。 来人劈头就说“要死,什么时候了,你们还不撤退”,来人是娟红。“上面下达了命令,撤回据点,快 !”。按他们组惯用的战术,攻击,由陈敏带两位组员冲锋,一位留下掩护。撤退,三位“火枪手”先撤,陈敏压后。命令一下,三个“火枪手”神速消失于黑暗中。留下陈敏和娟红。娟红今晚显得一脸倦意,心事重重,但仍然含情脉脉望住陈敏。陈敏有所发觉,十分紧张,心跳加速。黑夜中,新月下,映照出她苗条的身材。周围无灯光,她的双眼更显得格外明亮,迷人的桃腮凤眼散发出少女撩人的气息,这是一种可以让人储藏在记忆中的醉人气息。碍于双手握着冲锋枪,陈敏无法抱着她,但两人的身躯已紧紧相依。她忽然用力抱住陈敏说,“快,把武器丢下!回据点 !”。她是上级,他服从。说时迟那时快,轰一声,一棵炮弹从天而降,正好打中他们面前的沙包。顷刻间,飞沙走石,铺天盖地向他们扑来  。他们感到天地旋转、耳朵嗡嗡直响。幸好他们久经沙场,身手敏捷,听到声响,第一时间伏地,没有中弹。娟红一抬头,只见陈敏用双手捂住面部,她惊恐万状,大声叫:“怎么啦,你受伤 !”。借着忽然划破上空的信号弹的亮光,她发现陈敏满脸一片黑。她尽量保持冷静,急忙坐在地下,把他拉下,将头部安放在双腿上。从药物箱里拿出消毒蒸馏水,往陈敏脸上倒下。

    “不要动”她二话不说,双手夹住陈敏双颊,低下头用她挚热的嘴唇吮啜、舌舔他的双眼,搞得她满嘴都是泥沙 。她认真细致地用自己的舌头和嘴唇清洗陈敏的眼睛。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让自己的双唇接触异性的脸部,但她救人心切,心不旁骛。四周一片异样宁静,令人毛骨悚然。

    “我恢复点视力”陈敏开口。

    “好,赶快离开这里!”娟红拉着陈敏的手,两人窜入邕江桥底下跑去。

     没到一分钟,密集的拍击炮弹把陈敏守卫的小碉堡炸得稀把烂。

     陈敏经常在邕江游泳,对江边地形非常熟悉。前面应该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攀越过去就是学院单位的外墙。奇怪,岩石不见了 !仔细一看却原来被江水淹没了。    

    陈敏呀一声,说:“涨大水了 !”

    “你呀,真懵懂。今晚会来更大的洪峰,抗洪指挥部发布了消息”。

     他们沿着墙脚,顺利回到单位侧门。怎么了,这一带平时是戒备森严的第一线,人都到哪里去了。陈敏觉得纳闷。娟红知道他在想什么,向他解释 “ 武工队都撤走了,如今是兵临城下,你还发什么梦,你 。”

     黑暗中连一个鬼影也没有。他们上了一栋大楼的第二层,这是陈敏的宿舍。

   关上房门娟红就一头扑到陈敏怀里 , “陈敏,我们失败了,我心有不甘。到了阴间,我还要跟着马克思造反!”她又是愤怒,又是失望,又是撒娇。“一会儿他们会冲进来,开枪扫射 !他们会把我们五花大邦拉出去,在他们见到的第一棵树上,将我们吊死 !他们会把我们拖出去,用木棍扁担把我们打成肉酱 !” 由于悒闷浮躁,平时是那么冷静稳重的娟红,这一刻显得格外情绪化 。

    “别害怕”。陈敏用他那健壮的臂膀紧紧地拥抱她。他似乎把这段时间对她的思念、牵挂和爱恋完全融化到双臂上。“不怕,我们总算可以在一起,今后再也不要分离,一生一世,死也要葬在一起”。

     他们极为茫然 ,脑子里一片空白。两年多来,全力以赴投入“文革” 运动。上街示威游行, 写大字报散发传单, 参加大辩论,最后搞到“文攻武卫”。他们原以为都是为了崇高的革命理想,为了捍卫正义真理,没料到最后落成乱臣贼子,叛乱分子。他们不明白,实在不明白 !他们本能地紧紧相拥,失去了一切,剩下的是人类的原始欲望和生理冲动....... 

     精神上、肉体上他们累坏了,倒下去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只感到阳光刺着双眼,朦胧中仿佛听到潺潺流水声。

     忽然嘭嘭急促敲门声。

    “来了!他们来了 !”娟红跳下床,头也不回说道:“别起身,我来应付,注意打开后面窗户 !”她摸出一把手枪,“咔嚓”一声上着子弹。顺手拉下洗脸架上的一条毛巾,把手枪包住 ,左手顺手拿着牙刷牙膏,大踏步走向房门。昨晚那种急躁激动情绪,消失的无影无踪,。她临危不惧,镇定地把门打开,不愧是一位舍得一身剐的巾帼英豪。出乎意料,门前站着的是两位徒手的解放军,向他们微笑,十分和气地说:“同志,我们是抗洪指挥部的。这楼是危楼,随时会倒塌,下面有竹排,请你们马上离开” 。啊,此时他们才发现,楼下已是一片汪洋大海,难怪有流水声。

    “去那里 ?”娟红还是十分警惕。

    “是本单位的,可以马上前往大礼堂,那里地势高,没水浸。不是本单位的要先登记,交粮票。我们统一开伙食” 。

     陈敏望着她,娟红点头。

     一夜酣梦,世界竟然变了。此时陈敏才发觉几天没冲过凉,身上臭气熏天,向娟红说:“你跟解放军同志回宿舍拿点换的衣服,我游过去,顺便洗澡”。

“我也要游水洗澡,一起来吧”,二话没说,噗咚一声,两人一起跃入水面,嘻嘻哈哈游去对面楼。两位解放军微笑摇摇头。

 事后他们才知道,那天晚上,解放军奉命落实《七∙三布告》,荷枪实弹强行要“造反派”放下武器。人算不如天算,洪水比解放军抢先一步,很快将大半个南宁市淹没掉。上面即刻改变命令:“抗洪救灾, 保护国家人民财产”。之后南宁市上上下下全力以赴投入到抗洪救灾工作。一个月后,生活慢慢恢复正常,天灾人祸,大家重建家园,脑子开始冷静。接下来清查武斗事件的工作,就避免了许多过火的举动。除那些罪魁祸首以及故意的杀人犯外,可轻判的则轻判,能免判的则免判。陈敏得以免判。因为在相互对射激战中,没有确凿证据他杀了人或伤了人。他没有任何历史问题,又是归侨。结论是“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干了过分激烈的行动”,他心服口服地接受。经过相当长时间的写检讨、交代揭发、参加学习班和斗私批修,他恢复原职,可以继续任教。海外父母日夜惦记着他,为了今后方便和他们见面,陈敏后来南下香港。但他依旧思念着娟红。

     娟红去礼堂 ,只住了两天就失踪了。她没有对任何人讲一句告别话。人们倒觉得她做对了。按其身份,她和哪个告别,那个就倒霉麻烦。她这一溜走可真高招。“金蝉脱壳”丝毫没有连累他人。又如在一场突围的浴血奋战中,她一个人冲出重围,故意暴露目标,吸引对方的火力向自己身上射击,减少了对其他战友的压力。实际上后来有许多事情人们就一股脑儿往她身上推。大家反而感激她。

    娟红仿佛从人间蒸发。 三十余年后她又出现在人们的视野。这会她是位响当当问鼎云霄的中国旅游业女强人。她上门拜访三个“火枪手”,简单地诉说自己的经历。凭她机智和个人魅力以及她的情报网络,娟红很快到了井岗山。通过父母辈的人脉关系,她扎下根。改革开放了,神州一片春天的气息,她开始承包一个小小旅游宾馆。水涨船高,随着人们口袋的膨胀,宾馆的入住率也不断上升。她脑子灵,能干、肯干,口齿伶俐,能说会道,人长得又俏丽,加上一肚子的革命故事和外国古典故事,经过由她带的旅游团,几乎都成了回头客。一传十,十传百,传千,万。客似云来。“革命教育旅游团”是她的首创和品牌。她把千千万万游客,带去瑞金,让他们舞动红樱枪。带他们去南昌,让他们听听“第一颗射向反动政府”的枪声。带他们上雄伟的井岗山,让他们看看工农红军的发祥地。她培训一批又一批旅游专业人员,建起一栋又一栋的宾馆,开设一间又一间的分社。就这样,滚雪球般,她的业务越做越大。事过境迁,娟红以实际行动将功赎罪,然而她亦然怀念着静静的邕江以及………….。

—— 二零零八年夏于中山三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