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说
棱亢岗公
Lengang Kangkong
©梁森镇(五七屆) 我在颇有南洋风味的X华侨农场某队里小住了一段时日。那儿椰树亭亭玉立,番石榴(jambu)、人心果(sawo)、酸椒(asam)和菠萝密(nangka)树丰腴而多姿。把我带回了久违的侨居第二故乡时见及的风光,仿佛让我重返了令人眷恋的往昔年轻时代。那儿的忘怀多是陈旧的平房。当我乐而忘返地徘徊游荡其间时,从坡地上的一间屋里不停地跳荡着熟悉悦耳的叮呼琴声。那是印尼乐器四弦格朗章ketoncong发出的乐声。奏的都是印尼乐曲,一曲接着一曲,委婉轻快撩起了我这旧日南洋客絮絮思恋第二故乡的情怀。曲间还伴随两个男女的独唱或合唱,歌声饱满感情,如呤如诉,委实动人。 有一天我再也忍不住了,便循声径直闯进那筑有围墙,为葱茏林木掩映的小屋。屋子前厅两个年轻男女,男的操琴女的击拍,边跳边唱,样子颇为安闲自得。看到我这冒味的不速客,他们没有理会,直到一曲终了,男的才端来一只木凳让我就坐。他们问明我的来意,问及身份,知道我是归侨时,他们便道明自己的爸妈也是归侨,而且凑巧我们都曾侨居印尼J城。这样我们间的距离很快就给缩短了。就在他们自演的间歇,相互间的搭话和思想交流,驱走了我们的隔阂,使我们间更加融洽。接连几天我都走去看他们,我们很快交上了朋友。我终于明白,他们的一些实情。他们是兄妹,爸妈都谙熟和喜欢演唱印尼乐曲和歌舞。由于自幼耳闻目染,兄妹俩对此道很投入且颇为干练和在行,闲时常自娱,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不少乐趣。 那屋的前厅墙壁已由白转黄,斑驳且污损。一只长木沙发还缺了一条腿,用叠着的砖块支着。一只茶几和两个木凳一样都很陈旧,显得寒碜。屋内不时传出咳嗽声和低语。有一天屋内在一阵紧咳后,传来一声粗哑的嗓音,要哥进去。不多时哥出来说,屋内是他们的爸妈。爸有病在身,老人知道这几天我每天都来看他们兄妹表演,觉得我有心,是难得的知音,便请我进去见面。 “里边又脏又乱,不好意思”,哥说。 那是简陋贫寒暗淡的居室,几乎是家徒四壁。木床上躺着枯槁的老太公,那是爸;床边木椅佝偻着穿沙笼的老太婆,那是妈。爸勉强欠了身跟我打招呼,等我坐定后问我在J城什么学校读过书,当我告知是巴中时,老人泪流满面唏嘘说,“难得遇到故人了。”原来老人曾经在宛明岸读过初中一,后又缀学,我们算是校友了。谈话间,我很快弄明白了老人患有沉疴,是脑中风,半边身子都瘫痪了。大小便都在床上,床脚下放着盛尿的尿钵,带来一股刺鼻的腥味。虽说老人自1960年归来在农场劳碌了一辈子,享有公费医疗,但那是掺水分的所谓公费。重病时用的药品能报销的有限,住院不仅要交房费,还附有不少杂费。说来好笑,老人一个月的养老金仅有二百元,怎能交付?住不上十天,就只好打道回府。我听着老俩口噙着泪水的申诉,真不相信这个原以为充满欢乐满载歌舞的家竟会隐着这等痛楚和窘迫。 “农场周围的橡胶、咖啡和胡椒园如今都不行了。那些自五十年代建场开垦下的基业呵,以前年年都要上缴大量热带作物、大量资金,如今这些热带作物不知为什么越来越不行,落得我们这般困苦。” “X农场旅游业不是很负盛名吗?”我问。 “旅游业如今多是外来户的,发财的事我们没份”,老人摇摇头说,“你别看我这两个孩子成天在歌舞穷乐,他们如今都是下岗没事干。” 少顷,哥和妹说,“爸有病会客不宜长,会客就到这里吧!” 我随哥妹出来时,哥又告诉我,“我除了这个大妹,还有一个小妹,刚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学读书去了。” “那小妹的学费、生活费和旅费呢,”我问。 “国家不是有贷款制度吗?”哥说,“还有我和大妹不是天天弹琴和歌舞吗?旅游区的一个老总看中了我们,已经和我们签上合同,不几天就要在他那儿开办的一个风情园里佣工卖艺,这也是一笔收入啊!所以,我们的路未必就是什么穷途,路还宽着呐!” “你们这般光景,还这般乐观,真是难得呵!”我感慨了。 “嗨,天无绝人之路嘛!”哥说,“我这个棱亢岗公,什么时候都能挺直腰杆。来吧、、、、、、”说着哥用琴弹起棱亢岗公的歌曲《lagu leng gang kang kung》,舒展自在地边跳边唱起来。我熟悉这首印尼民歌,我知道那棱亢岗公是印尼语悠悠自得大摇大摆行进的意思,也有婀娜多姿的含意。那妹看到哥弹唱和跳棱亢岗公,便边舞边咯咯大笑起来。 他们歇下来时,我问哥,“你怎么叫棱亢岗公?” 妹又是一阵清脆的咯咯大笑,随着便道出以下故事—— 哥有一个相好的妹子,两人青梅竹马,感情融洽,已然相许。但那妹子嫌哥贫,内心里颇不实在。正巧妹在旅游区的宾馆当女侍,认识了一个年轻的经理,经理不仅西装革履,收入甚丰,还长得很酷。那妹子一经和经理见面不禁砰然心动,芳心动摇,终而另择高枝抛弃了哥。在M大宾馆盛大的婚宴上,当楚楚动人的妹子穿上皎洁的婚纱,倚着风度翩翩的经理宴客时,哥竟然带着四弦格朗章到来致贺,并请求为新娘新郎献艺。哥昂扬地边舞边唱,曲子就是《棱亢岗公》。当哥唱到歌词中“倾心的心上人投了他人dapat kekasih diambil orang”时,强颜的欢笑顿时变电了哽咽,一时泪如雨下,新娘也抿紧朱唇淌着泪水转过头去,弄得众贺客哗然。但哥很快抑制住了自己,潇洒地演完了节目。琴声依然那么高亢,歌声依然那么欢快,神情依然那么桀然,舞蹈依然那么飘逸,似乎什么事也没有。最后哥祝福一对新人白头偕老,鞠着躬,拿着格朗章转身泰然而去。这就是哥后来为什么被唤作棱亢岗公的原委。这雅称对哥可真不坏,对吗? 当我为故事感动时,哥说,“我在人生旅途中棱亢岗公。那怕有多少风雨,多少坡坎,多少险阻,多少困厄,我依然坚强,依然快乐,依然热爱自己的生活。”当我作别时,哥说“数天后,我们要去风情园做工卖艺了,你不会再见到我们这般作乐表演了。” 那天,我走出围墙时,身后又响起铿锵的琴声和歌声,我知道他们意犹未尽还在抒情。那曲仍然是那支欢快的歌曲《棱亢岗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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