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新巴剎「少青團」醒獅隊
陳平永
提起上世紀五十年代雅加達新巴剎「少青團」陳年舊事，當然要由其「團長」Coyung (Tjojung，楊佐榮) 說起。在當年新巴剎華人青少年中，Coyung可以說是個「響噹噹」的人物。人長得英俊魁梧，有幾分聰明，可惜讀書不成，又不大肯幫父母親在pasar（菜市場）賣豆腐豆芽，旺盛精力卻用在練拳打槍賭博和玩樂。
鬥起layangan(風箏)、 gundu(玻璃球)、jangkrik(蟋蟀)、gangsing(陀螺)等玩意來，Coyung無不拿手；玩起pér(沙蟹)、ji-it(二十一點)、domino(以骰子點數作牌面的紙牌)、péngkim(客家人賭的紙牌，以中國象棋棋子名另加「金」字作牌面)、猜manggis(賭山竹內有多少果肉瓣)等等賭博，他都樣樣精。
Coyung的氣槍槍法奇準更是獨步新巴剎，有時看到他拿起氣槍，遠遠一瞄，高牆屋簷燈泡邊的cicek (壁虎)就應聲而落，肝腦塗地。每次去Prinsen Parek(「快樂世界遊樂場」)，射氣槍遊戲攤的老闆們都怕了他，寧願貼錢，請他槍下留情，不用再射了。
Coyung性喜結朋交友，又有幾下拳腳功夫，為人霸氣卻不會欺凌街坊，有時還頗有義氣，為街坊出頭露面，打抱不平。這樣的一個年青人無形中成了我們街頭的華人青少年大阿哥。儘管大人們嫌他有書不好好讀，整天遊手好閒，都叫孩子們不要和他多來往，以免學壞。但在年少的我們心裏，仍當他是個“Jagoan”(「英雄」)，而且是Jagoan Anak Pasar Baru。
有一年我們的Jagoan大概玩氣槍玩膩了，提議main barongsai (舞醒獅)，哥兒們一聽當然雀躍。可是那裏來的錢去買獅頭和大鼓？沒錢就自己動手做，Coyung 身體力行，發揚中國人「艱苦奮鬥，自力更生」的精神，就在家裏和幾個同伴一起，用竹枝、籐條、kertas singkong (硬譯是「木薯紙」，一種有韌性的薄薄的白色紙張，用來做風箏，可謂一流)等材料，紮作獅頭。他們一面取「經」，一面慢慢摸索製作技術，埋頭苦幹，用了幾個月時間，一頭大「獅」終於誕生了。這頭Made in Pasar Baru的黑面醒獅，一眼看上去，土頭土腦的，當然沒有「月波社」「群樂社」「民青社」來自中國（香港？）的獅頭那樣「醒」，但勝在輕盈，何況又是自己的「親生子」，舞起來還是有型有款，我們站在旁邊看熱鬧，更覺得「獅獅」生風呢。
與此同時， Engko Warung (雜貨店阿哥)鍾水生和Coyung一起，用土辦法造大鼓。他們用半截drum(裝油大鐵桶)作鼓身，再用一層層kertas semen（水泥包裝紙）糊上去做鼓面。太陽底下一晒，鼓面就緊繃繃，鼓聲還是比較響亮。可惜此種油桶紙鼓鼓面壽命短，不耐打，也不可太用力打，一破裂就要再糊多幾層紙，而且遇潮氣就軟塌塌。為了保持鼓面緊繃，除了晒太陽外，土有土辦法，就在桶底置火爐燒炭烘烘。
有了大醒獅和大鼓，就自然而然形成以Coyung為核心，以一班街坊青少年作「嘍囉」的舞獅隊。土頭土腦的醒獅隨著鏗鏘起伏、節奏有路的鼓點起舞，不僅似模似樣，還有紋有路，越看越可愛。買不起也造不起大鑼大鈸，就用小鑼小鈸，大力敲擊之下，和大鼓配合，音效也不差。一條老巷，因獅舞鼓響，變得熱熱鬧鬧，生氣騰騰，樂也融融。
「獅子」崛起了，當然不能困在小巷子裏（Gang Belankang Kongsi）。只有走出小巷，與巷外「接軌」，才能更「醒」更「響」更「威」。走出去總得要打正旗號，我們的Jagoan，Coyung 大哥豪氣十足，一言九鼎︰「Kota( 城區)有『民青團』，我們Pasar Baru，就叫『少青團』吧！」於是只有十幾人建制的「烏合之眾游擊隊」，便晉升為「團級」編制、聽之威風的「少青團」，至於「當然團長」也就非Coyung莫屬了。
從此我們開始高高舉起「少青團」橫額，抬著世界創舉的炭爐紙鼓，舞著可說是雅加達首創的「自力更生」牌醒獅，首先與Gang Kelenci及其支巷「接軌」，再向Jalan Pasar Baru （新巴剎大街）蜂湧挺進，走街穿巷，為新巴剎平添一番熱鬧。頻頻出動的結果，炭爐紙鼓終於難於勝任，獅頭也多處損傷。巷外「接軌」雖積了一點錢，卻不足以購置牛皮大鼓和新獅頭，只有繼續發奮圖強，走自力更生的老路，動手再做。
為了做牛皮大鼓，從Jembatan Merah 的Pejagalan（紅橋屠畜廠）買了一大片還有很多毛、血漬斑斑濕漉漉的生牛皮，洗淨刮毛後，浸一天防腐藥水，隔日裹套在大木桶口上，四面用麻繩拉緊後再拿去晒。為了做好新鼓，Coyung親力親為，只見他日日不斷把晒後的牛皮拉緊上油，不知晒了多少天，生牛皮夠乾夠緊後才釘牢，並且寫上「少青團」三個大字。這麼多天來，多虧附近街坊能忍受那股生晒牛皮散發的臭味，「少青團」的新牛皮大鼓終於順利出爐了，炭爐紙鼓也終於完成了歷史使命，從此大家可以盡情發力地打鼓。
過了不久更漂亮結實、更大更醒的自製新獅也誕生了！新鼓新獅，鼓，打起來咚咚喧天；獅，舞起來栩栩如生，那時那刻「少青團」大小「嘍囉」們無不興奮莫名，沉醉於鼓與舞中。又鼓又舞，對甚麼是「鼓舞」這兩個中文字的體會，如今回憶起來覺得更為真切。
自從有了比較像樣的醒獅和大鼓，到了元宵節，就成群結隊，敲鑼打鼓地一路舞獅到城區Pancoran（班芝蘭），興高采烈地去趁Capgomé的「墟」（capgo是閩南語「十五」，mé可能取自印尼語ramé〔熱鬧〕之mé），沒擔心過會踩到「群樂社」「民青團」kota地盤的場（一笑）。儘管走出了新巴剎，「少青團」對新巴剎以外的人，應該是非常陌生的名字。半個世紀過去了，住在新巴剎的人恐怕也沒多少人還記得清楚。最可惜的是當時照相機是一種很奢侈的用品，「少青團」似乎不曾在相紙上留下一鱗半爪的歷史蹤影。
十五歲時舉家遷居，遠離新巴剎，之後很少再去那生於斯長於斯的老巷子了，不知道「少青團」維持了多久。歲月一定不饒人，青年時期Coyung大哥的魅力想必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漸漸消失，聽說他後來成了一伙仗勢逞強哥兒們的大佬。前幾年傳來他晚景淒涼的消息，近況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人老了，對新近的事容易遺忘，而童年舊事往往難以忘卻，一回想就如歷歷在目。多年前曾回去看看新巴剎、Gang Kelenci和老巷子，見過幾位老街坊，但沒見到Coyung，只覺得人和情、景和觀早已不復當年樣。舊夢似過眼雲煙，更似褪色的舊電影片斷，仍殘留在腦海深處，當它重映時，常令人不勝噓唏……
２００７年４月１９日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