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我華僑，遠祖炎黃
陳平永
如今香港突然掀起一陣陣「愛國」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又聽到有人要組織「華僑黨」，不免勾起兒時的點點回憶。記得上世紀五十年代，雅加達華僑曾分化為擁護中國共產黨的一派和擁護中國國民黨的一派。那時兩派都堅稱愛國，只是前者愛中華人民共和國，後者愛中華民國。前者自稱是「前進派」，把後者稱為「反動派」，這「前進派」就是被稱為「愛國華僑」的一派。
小學時我就讀於雅加達新巴剎的華僑公學第三校
( 隔芝利翁河與舊國泰katai戲院相望
)，而華僑公學隸屬客家人的華僑公會。最初的華僑公會由前進派掌權，因此最初我們唱的國歌是《義勇軍進行曲》。我媽媽曾參加為中國抗日募捐的活動，早年會唱這首抗日歌曲，我唱得不好，媽媽就一句句教我和哥哥唱。這首歌很好聽，也易上口，等我們會唱了，媽媽和我們一起高唱，爸爸就拉小提琴為我們伴奏。唱到最後「前進，前進，前進進」，我們放開嗓子起勁唱出來，覺得很暢快。小小年紀不知道甚麼叫愛國，只是感情上覺得能唱「前進前進前進進」，做個中國人要「前進」是很自然而然的事。
那時候還有一首歌，歌名忘記了，但歌詞歌曲至今仍能朗朗上口︰「勝利的旗幟嘩啦啦地飄，千萬人的呼聲地動山搖，毛澤東，斯大林，毛澤東，斯大林，像太陽在天空照！紅旗在前面飄，全世界走向路一條，爭取人民民主，爭取持久和平，全世界人民心一條！」有一天我們全校師生在球場集合，排成兩行，迎接被印尼政府監禁後釋放回來的校長，大家除了高唱國歌外，還齊唱這首「勝利的旗幟」。已不記得校長的姓名了，他為何被監禁當時更不得而知，如今想起來也許他是因為有中共地下黨員之嫌而被印尼政府抓起來的吧？
小學四年級下學期時（1951年），華僑公會發生「政變」，「反動派」奪權，華僑公學也就變成「反動」學校，掛上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面向球場和大街的教室牆身換上藍底白字、大大的「禮義廉恥」四個字。在老師的鼓動下，我們曾經罷課，砸爛牆上的「恥」字，高喊「禮義廉無恥！」。記得當時的教導主任名叫黃幹民，我們也曾大叫「打倒黃kambing！」（「幹民」的印尼話諧音變成「kambing羊」）。後來老師們被開除的開除了，不願教書的也離職了，沒有了這些老師，這場與「反動派」的鬥爭就不了了之。當時有些學生跟著老師轉學到「中公」（老巴剎中國公學），或老遠轉到班芝蘭的「日新」學校。我和哥哥要求爸爸讓我們轉學，但他叫我們忍耐，還有幾個月等讀完四年級後才轉。
這幾個月的日子想起來也過得夠長，每開週會首先要向國父孫中山先生的像鞠躬，還要唱沉悶的「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國民黨歌。猶記得我們這班小「前進」，唱的時候故意把「三民」小聲唱成「kambing
」，唱到「吾黨」時就故意大聲唱成「utang
(印尼話是「欠債」)，唱完之後幾個要好同學就歪歪嘴相視一笑。可能是有小「反動」打小報告，我們這種歪唱法，被老師狠狠訓了一頓，心中雖不服，以後卻也不敢再放肆，只好乖乖地唱中華民國國歌，確實沒有不屈不撓的「革命」骨氣。好不容易熬了幾個月，讀完四年級後，我們終於考進「前進派」的新巴剎中華中小學校，亦即新華學校，一直到唸到初中畢業再考進巴中讀高中。
在華僑公學第三校求學的日子有四年，可惜忘記校歌怎麼唱，只記得歌詞四字一節，開首為「懿我華僑，遠祖炎黃。」結尾一句為「努力努力，為國爭光。」調調有點像中華民國國歌。據爸爸講，不懂事的我曾經又哭又鬧，非要纏著哥哥一起上小學。由於不足齡，只好向學校求情，幸得校長網開一面，就這樣由哥哥領著同班上課，跟著先生（那時不叫「老師」）唸︰「牛，羊，草，花，樹，鳥，門，窗，…」腦子裏開始一點一滴烙下美麗可愛的中國字，從此讓我和遠祖炎黃文化永遠結下不了情。
忘不了一年級時的班主任王先生，兇巴巴的像童話裏的惡婆婆；二年級班主任陳先生，曾經用她那又尖又長的指甲捏痛我的耳朵；三年級時改稱「先生」為「老師」，班主任是陳老師，臉圓圓的，面頰紅紅的，我們背地裏稱她為「蘋果老師」，她娓娓道來的故事特別動聽。當然忘不了四年級上學期時的班主任饒老師，她家開的麵店就在我家附近，她年輕漂亮，思想進步，曾組織我們到老巴剎麗和利（Rivoli）戲院看中國電影《趙一曼》，當時覺得饒老師有點像革命女英雄趙一曼。四年級下學期的「反動」班主任是男老師，記不起他姓甚麼，據說他原先是開oplet
( 椰城的小巴)謀生的，幼稚的我當時心裏有點納悶不解，oplet司機怎麼可以做我們的老師？
忘不了當年學校的籃球場和遊戲園，小小遊戲園有滑梯、浪橋和蹺蹺板，這兩個地方曾為我們帶來童年的歡樂。遊戲園內還有棵高大的boni樹，當長滿又紅又黑的一串串小果實時，常引我們這些頑童趁假日時偷偷爬上樹，一串一串摘下來就放進口中嚼，又甜又酸的滋味至今仍令人回味無窮。忘不了教室旁邊那一排竹籬笆，雨後常爬滿一隻隻蝸牛，下課時我們特意把家裏帶來的鹽巴撒在蝸牛身上，看著牠吐出一層層泡沫覺得很有趣，不知道這樣會很殘忍地弄死一個小生命。忘不了六月一日前進派的國際兒童節，同學們都分到一包禮物，裏面有脆脆的餅乾和甜甜的糖果。也忘不了「反動派」治下慶祝四月四日兒童節時，一位漂亮的姐姐在籃球場的搭台上又扭又唱︰「吹泡泡，泡泡向前跑……」
2004年3月9日於香港
說明：初稿時寫黃幹民是新校長，刊出後經校友指出，校長是李文峰，黃幹民只是教導主任。此文已更正。 2004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