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六二年屆
陳治威


 

養雞趣事
二〇〇四年十月廿八日


 

  在繁華喧囂的鬧市住久了,不妨找個機會到清靜悠閑的野外農莊住上十天八天。轉換一下生活環境,呼吸那含有泥土味的新鮮空氣,觀賞那綠色的菜圃田園,聽那鄉村獨有的雞啼鳥唱,心情會特別舒暢愉快。

  這次去印尼雅加達,在舍弟六郎的效外農莊住了十天,其間看到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在樹林下消遙遊蕩的情景,不禁使我聯想起一椿母親在世時的養雞趣事。

  母親是地道的農村婦女,種菜養雞等農活是她的拿手好戲。五十年代初我們一家十口住在雅加達新巴殺區的一個角落邊,當時該地區還很落後,居民大多是勞苦平民,住戶人家養雞養狗是很平常的事。我們的家夠大尚且有空地,母親便飼養了兩三隻母雞用來生蛋。

  有一次,其中一隻母雞「賴孵」﹙客家方言,指母雞停止了生蛋轉而求孵蛋的一種本性表現﹚,母親便從市場上買回了十隻受精蛋給他孵。母親選蛋的眼光好,而運氣更加好,十隻雞蛋竟然全給孵出小雞來了﹙通常起碼有一兩隻孵不成功﹚。

  小雞全身長滿了金黃色或黃中帶黑的細毛,圓碌碌的很像絨毛球,吱吱喳喳的跑來跑去,挺可愛的。小雞們常鑽進母雞翅膀底下,時不時伸出頭來東張西望,彷彿是對這個世界感到既陌生又好奇。

  小雞長得快,兩個月後細毛換上了羽毛。在母親悉心的飼養下,每一隻雞都長得健康可愛。可能是蛋種不同的原故,牠們中有全白色的,也有黃中帶黑的,還有黑白相雜的;有腳較長的,也有腳較短的;有高冠的,也有低冠的,總之各種各樣,煞是好看。

  可惜不久發生了雞瘟。雞瘟傳播得很快,不消幾日,所有的雞都病倒了。病雞食慾不振,糞便灰白,站在那裡閉眼瞌睡,完全提不起勁。

  母親用鄉下治病雞的土方法,將蒜頭搗碎往雞咀裡塞,逼病雞將蒜頭吞下,然後再餵點水。

  這個獨步單方平時蠻頂用,可這次就不靈光了。病雞一隻一隻死去,最後只剩一隻沒死。這隻九死一生的雞不但被救活了,而且病癒後比以前更健康活潑。因為牠是死過翻生的,所以母親和我們特別愛護牠。母親說不論怎樣這隻雞絕對不能殺也不能送給別人,要好好飼養牠,因為牠身上有神靈,會給我們帶來好運。

  我們給這隻死裡逃生的雞安了個名叫「阿才」,因為牠確確實實長得一表「雞才」︰高高的紅冠,炯炯的雙眼;金黃中帶青藍的羽毛,長而彎翹的雞尾。牠粗而有力的雙腳上各長著五隻爪,其中一爪像一把鋒利的鐮刀微微彎的長在較高的部位上,真有些特別。

  「阿才」站在那裡,既像一隻風度翩翩的「雞王子」,又像一個壯實威猛的「雞勇士」。凡是看見牠的人,不論是左鄰右舍,還是門前路過的人,都會讚牠一兩句。說的也是,這樣好相貌的雞確實也少見,除非是生來就色彩斑爛的野山雞﹗

  「阿才」外相長得「帥」,嗓子更不賴。牠引吭一高啼,宏亮的啼聲足可以引起正在門外垃圾堆旁覓食的公雞母雞們的注目。

  家裡養來生蛋的母雞一共有三隻,都成了「阿才」的妻子。「阿才」很呵護牠的「嬌妻」們,有什麼好吃的東西牠便會「咯咯咯」的叫妻子們來吃,而母雞們也順從地圍著「阿才」轉,和睦相處,從來不爭風吃醋。中國人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想不到在雞的世界裡也有這碼事。更令人大惑不解的是,人有所謂的享受「齊人之福」,雞竟然也有雞的齊「雞」之福。看來,生時響往「齊人之福」而又不能如願以償的人,死後投胎輪迴變為一隻雞,大概也不會太壞。阿彌陀佛,死後變作雞——一隻風流雄雞﹗ v「阿才」一生中最精彩的經歷並非「死裡逃生」或享受「齊雞之福」,而是牠今生無悔地結了兩個根本不同種族的朋友︰一個是家裡養的黑色小唐狗「莉莉」,另一個是堂弟送給我們的貓「咪咪」。通常狗和貓是世代仇家,狗看見貓鮮有不追咬的;俗語又說︰「好男不打妻,好狗不咬雞」,可見狗是喜歡咬雞的。而貓和雞之間的關係又如何呢?貓和雞也是勢不兩立的,貓捕吃小雞是常見的事,趕咬大雞也不鮮見,總之狗貓雞三者不能聚在一起。

  可是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家這三隻本來水火不相容的動物卻可以共同相處,一起玩耍,親密無間。當唐狗「莉莉」躺在地上睡覺的時候,家貓「咪咪」故意撥弄狗的尾巴,而狗一點也不生氣;當狗和貓晒太陽的時候,帥雞「阿才」帶著牠的老婆們在旁「咯咯咯」的嘈個不休,狗和貓也只是半瞇著眼不當一回事。

  這三個傢伙混在一起還不算稀奇,最令人嘖嘖稱奇的是牠們三個竟然如『三國演義』裡講的「桃園結義」一般結成了兄弟死黨,團結一致共同對抗「敵人」︰當唐狗「莉莉」受到挑衅和別家養的狗對吠的時候,雄雞「阿才」會在旁大力拍打翅膀高啼助威,這也是對外狗的一種警告;當鄰居的公雞走進我家園子和「阿才」發生打斗時,「莉莉」和「咪咪」就會前來支援將「不速之客」趕走;如果家貓「咪咪」和外來貓發生磨擦,嘿,不用說,只能怪那些貓盲了眼摸錯了門——不是給唐狗「莉莉」咬死便是咬傷﹗事實上也的確咬死過兩隻貓,這是很不幸的事。

  這種奇怪的事引起人們的議論紛紛。

  母親自有她的一番話說︰牠們三個前世都是人,而且是親兄弟妹,但他們不團結,`不講親情,常為了點事爭吵不休,直至老死分離。他們死後在地獄受到懲罰不能再投胎做人,只能分別輪迴做了狗﹑貓﹑雞。牠們認識到前世做人的錯誤,所以今生有緣再相聚便做個團結齊心的兄弟。

  我當時對母親說的話深信不疑,現在看來,那應該是母親對我們兄弟姐妹進行教育的一番苦心,因為當時我有八兄弟姐妹,也常為了一些事互相爭吵。

  母親雖沒讀過書,不識字,但非常聰明,我想,如果母親有文化,一定可以當個作家或教育家。母親,我很懷念你﹗

  說到母親自然想到父親。父親在同鄉中輩份較高,為人正直不偏私,同鄉中有了什麼糾紛,常會請父親評評理說句公道話。有一次有兩個同鄉兄弟因家庭事爭吵,來到父親面前請教。父親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從外面傳來唐狗「莉莉」的狂吠聲和人群的嘈雜聲,父親連忙帶著兩個同鄉兄弟前往看個究竟。原來是帥雞「阿才」和鄰居養的公雞發生了打斗,周圍站滿了觀戰的人群。唐狗邊吠邊衝上前支援,將外來雞嚇跑了。父親隨即對我們兄弟們訓話︰「你們大家聽著,你們都是親兄弟姐妹,要團結不要爭斗,否則就連畜牲都不如﹗」。

  父親說完轉身入屋內,同鄉兄弟倆尾隨跟著。父親停住腳步對他們倆大聲說︰「我要說的話剛才已經說完,你們還有什麼事嗎?」同鄉兄弟倆這才恍然大悟,面帶愧意的告辭而去。

  一九六0年六月廿六日,帥雞「阿才」三歲的時候,我因回國升學乘「美上美」輪船離開了牠。回國後,我常想起牠。兩年後家裡來信說「阿才」因為年老關係,死了。死之前的幾天,不吃不喝,無力起身,母親或家裡人看牠的時候,牠會竭力支撐起身子走過來,強作精神抬一抬頭望一望家裡人,流露出又依戀又無奈的神情。

  「阿才」死後,母親在院子裡挖了一個坑,把牠埋了,此後再也不養雞了。不久唐狗「莉莉」因長毒瘤死在政府動物收容所內,家貓「咪咪」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突然失了踪。至此,昔日鬧哄哄的門前院變得寥寂清靜,再也見不到帥雞「阿才」的雄姿,再也聽不到雞鳴狗吠,有的只是陣陣的微風在淺淡的斜陽下輕輕吹。正是︰

院前喧鬧不復見,
一代神雞埋啼聲﹗

草於雅加達,完稿於香港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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